第一章 断墨
梅雨季的第七日,沈鹤年的刻刀在青石板上滑出半道歪斜的弧。石粉混着雨水渗进指缝,他盯着“节孝流芳”碑额上未完成的云纹,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给县太爷刻墓志铭时,刀锋入石那声清越的“当”。
“爹,镇西电报局要装玻璃窗。”儿子阿康掀开油布帘,夹袄下摆滴着水,“周掌柜说您再不去,这月米钱……”
鹤年没抬头,指尖摩挲着碑侧的“贞”字。这是本镇第七座贞节碑,每个笔画都像用冰棱刻的,冷得刺手。阿康叹口气,转身时撞翻了条凳,《芥子园画谱》哗啦啦散了一地。
“轻些!”鹤年喝止的同时,刻刀已在“节”字竖钩处划出寸许裂痕。他猛地甩开工笔刀,刀柄砸在石案上,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。窗外,穿洋装的侄儿沈砚之撑着黑伞走来,皮鞋踩过积水,惊碎了倒映的灰云。
“三叔。”砚之摘下礼帽,露出修剪齐整的分头,“上海的印书馆缺刻工,您这手绝活……”
“出去!”鹤年抓起案头的狼毫,笔杆擦着侄儿耳畔砸在门框上。宣笔裂开的竹屑落在砚之锃亮的皮鞋上,像撒了把隔夜的冷饭。阿康弯腰捡画谱,瞥见叔父袖口露出的旧伤疤——那是五年前刻“烈女投井图”时,石屑崩进皮肉里留下的。
第二章 蚀骨
三更梆子响过,鹤年在油灯下修补断碑。裂纹像条暗蛇,从“节”字蜿蜒到碑角的卷草纹。他蘸着鱼胶调和石粉,突然听见后巷传来拉锯声——是砚之的玻璃工坊在赶工。
“爹,您就听堂哥一回吧。”阿康抱着棉被进来,“镇上哪还有人刻碑?连李老爷家出殡,都用洋人的铜版印刷了。”
鹤年的刻刀顿在半空。七日前,他去李府送刻好的哀启,却见书桌上摆着油印的悼文,墨迹未干,散着刺鼻的煤油味。“这多快当,沈师傅。”管家搓着手,“您老也该歇歇了。”
后巷传来玻璃切割的尖啸,像把刀在刮擦他的喉管。鹤年摸出贴身的鹿皮袋,里面装着父亲留下的刻刀——共十二柄,每柄刀身都刻着细如蚊足的《兰亭序》。他指尖抚过“永”字起笔处的缺口,那是光绪二十三年刻“恩荣”牌坊时崩的。
“阿康,把西厢房的汉砖拓本拿出来。”他突然开口。儿子愣了愣,转身时踢翻了脚边的夜壶,臊气混着霉味漫上来。鹤年盯着砖拓上斑驳的“长乐未央”,突然想起砚之书房墙上挂的《机械制图》,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条,像极了墓道里的界石。
第三章 裂镜
端午前一日,鹤年在镇口撞见送葬队伍。纸扎的汽车糊着金箔,两个童子举着“西方接引”的灯牌,却是西装革履的模样。棺材经过时,他看见灵幡上的“奠”字写得歪歪扭扭,分明是用排笔刷的。
“沈师傅,来喝杯白事酒?”抬棺的赵四咧嘴一笑,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,“现在都兴洋法子,您老那套……”
鹤年转身就走,刻刀在腰间硌得生疼。路过玻璃工坊时,砚之正指挥工人安装旋转货架,阳光透过新裁的玻璃,在地面投下冷硬的方块。“三叔,这是德国进口的金刚钻。”侄儿举起柄银亮的工具,“比您的刻刀快十倍。”
鹤年盯着那枚钻头,突然想起去年给城隍庙刻“国泰民安”匾额,砚之曾说:“机器刻的字都一个模子,没魂。”可现在,侄儿的袖口别着金表,说话时总有股咖啡味。
深夜,鹤年在碑廊里摸黑刻字。新磨的青石板泛着冷光,他想刻幅“春耕图”,却总在犁尖处走刀。远处传来汽船的汽笛声,惊起一树寒鸦。他摸出怀表,铜壳子上“精忠报国”的刻痕已被磨平,这是十年前给抗税的陈铁匠刻墓碑时,人家送的谢礼。
第四章 熔金
七月初七,鹤年接到最后一单生意。城西周寡妇要给夭折的儿子刻块“乳名碑”,字要刻在景德镇的白瓷上。他抱着瓷板回家时,路过学堂,听见孩子们在念:“机器者,天下之利器也……”
“用金刚钻吧,三叔。”砚之不知何时跟在身后,“瓷板脆,您的刻刀……”
“出去!”鹤年将瓷板重重搁在案上,釉面映出他颤抖的脸。阿康捧着印泥盒进来,失手摔在地上,朱砂溅在瓷板边缘,像道渗血的伤口。
子夜,鹤年独自在工坊开刻。刀锋触到瓷面的瞬间,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刻刀是有魂的,要顺着石头的纹路走。”可这瓷板光滑如镜,连条天然的石脉都没有。
第一笔“寿”字刚刻到一半,“咔嚓”一声,瓷板裂成两半。鹤年跌坐在地,看见断裂处露出夹层里的报纸——是砚之用来垫玻璃的《申报》,头版标题是“实业救国”。
他颤抖着摸出鹿皮袋,取出最锋利的那柄“入木”刀。刀身映着油灯,他看见自己两鬓的白发,像碑上积的霜。突然,他举起刻刀砸向瓷板,碎片飞溅间,仿佛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碎瓷中沉浮。
第五章 淬火
中秋前夜,玻璃工坊起了火。鹤年被喊醒时,只见西街腾起半边红光,碎玻璃在火中熔成琥珀色的流体。他冲进火场,看见砚之抱着一箱图纸往外跑,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。
“我的刻刀!”鹤年喊着往储物间冲,却被热浪掀翻。砚之扑过来拉住他,两人在浓烟中滚到墙角。鹤年摸到腰间的刻刀袋,却发现拉链早已烧融,十二柄刀黏成一团废铁。
“三叔,快走!”砚之的声音混着咳嗽,“消防队马上就到……”
“我的刀……”鹤年盯着熔成块的刀团,突然想起父亲出殡那天,棺材上盖的也是块烧化的铁——那是他刻坏的第一方石碑,被父亲熔了铸犁头。
大火扑灭时,天已微明。鹤年坐在废墟上,手里攥着半柄没烧尽的刻刀。砚之的西装破了几个洞,却还惦记着账本:“幸好机器没毁,明天就能复工……”
“给我块玻璃。”鹤年突然开口。侄儿愣了愣,从瓦砾堆里捡出块完整的镜片。鹤年摸出裤兜里的碎瓷片,对着镜片刻下一个“韧”字。玻璃粉簌簌落在膝头,像极了当年刻汉白玉时的情景。
第六章 新生
冬至那日,鹤年在玻璃工坊摆了张石案。砚之新购的金刚钻在墙角闪着光,他却依旧用那半柄残刀,在镜片上刻山水。阿康抱着新到的《图案设计》,不时过来搭把手,袖口沾着金粉。
“三叔,您看这‘松鹤延年’,刻在台灯罩上准畅销。”砚之递来张设计图,线条流畅如流水。鹤年点点头,刀锋在玻璃上划出细痕,却在松针处转了个弯,添了抹老辣的顿挫。
镇上来了个留洋的女学生,要刻块“自由平等”的玻璃门牌。鹤年刻完最后一笔时,女学生惊呼:“这字像活的一样!”他望着镜片里自己的倒影,发现镜片的裂痕不知何时被磨成了云纹的形状。
除夕前夜,鹤年独自走到碑廊。月光下,那些旧碑的阴影交叠成一片灰蒙的海。他摸出鹿皮袋,里面装着用玻璃碎片重铸的刻刀,刀柄上嵌着半片碎瓷,隐约可见“韧”字的笔锋。
远处传来鞭炮声,阿康跑来说:“爹,堂哥说新年要开个玻璃雕刻展,您的作品放最显眼的位置!”鹤年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,握紧了手中的刻刀。刀锋触到掌心的老茧,那里有三十年前第一刀刻下的纹路,如今正与新的刻痕慢慢融合。
他抬起头,看见启明星挂在碑顶的云纹上方,像枚待刻的标点。刻刀在晨雾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,这一次,他知道该顺着光的纹路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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