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空瞳

送走了三波检查组，终于快到站了。脸，赔笑赔得都木了；手，攥拳攥得，关节都秃噜皮了——有个查车门作业的大爷，竟然因为7车列车员没对着空无一人的站台进行安全宣传，要给“输送”条检查意见…我这暴脾气的，真想给这老犊子脸上来一拳，还好，姑奶奶当了5年列车长，修成了“终极忍术”，低声下气，好茶好饭伺候着，总算“渡劫”成功！

微信群里主管服务质量的副队长老常在@我，心咯噔翻了个个儿，@后面是一张12306工单的电脑屏幕照片，老常用红色大字“暴喝”：顾小北，涉外投诉！心惊肉跳瞄了一眼工单：10车列车员怼了一位来自美国的外国友人，友人愤而投诉，该友人称，列车员说他是“human shim”、问他“You eat with that mouth?”我抖搂出压箱底的那点儿单词储备，也没弄清楚“shim”是个啥玩意儿，倏地顿悟：原来是 Shame（羞耻），客服妹妹被洋鬼子弄晕了，把shame打成了shim…被人说成是人类之耻、还被问及吃饭是不是也用同一张嘴，这位老外的确值得同情了！不过这通前无古人的涉外投诉该怎么处理才是火烧眉毛的事儿，我已经隐约看到我“仕途”的终点了。

车停靠终到站，旅客下完，我的“兵”们正手脚麻利地扫地收垃圾。走到10车，用手指朝正在拖地的大龙勾勾手指：“大龙，你英语8级了吗？流利地都能把老外怼去打12306。”“姐，那洋鬼子投诉了？”大龙地毫不推诿倒让我有点意外。“说说吧，你为什么说人家是人类之耻、还怀疑人家用哪张嘴吃饭？”大龙用字正腔圆的男中音开始了陈述，不仅毫无羞怍，还满是打了胜仗的得色。

那位投诉的外国人司马克带着一件巨大的登机箱，堵在门口过道，既不进车厢也不下车，大龙也曾请他“move into”，无奈这位仁兄只是做懵然无知状。南京站，一大票旅客下车，这位司马哥依然如中流砥柱挡在车门口，一位准备下车的老太推了下他的箱子，没想到他瞬间发飙，对着老太又是竖中指，又是口吐洋“芬芳”，大龙闻讯赶到车门口时，司马克兀自指着老太：FUCK OFF your dirty hand old chinawoman（把你的脏手放一边去，你这中国老娘们儿），大龙请他措辞文明点，司马克只是不断冷笑：CHING CHONG（嘲笑歧视中文和中国文化的俗语，模仿汉语发音，没实际意义），作为资深美剧迷，大龙当然知道，这是啥意思，立刻怼回去：“HUMAN SHAME”还附送一句“You eat with that mouth?”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，留下司马克暴跳如雷…

我看着中二气质附体的大龙冷冷的说：“大哥，人家把你投诉给12306了，你图什么？”“他在中国的土地上、中国列车上，侮辱中国人，我咽不下这口气！”“这么说公司应该给你发个奖状？你涨了中国人的脸了。”我继续冷嘲。“那倒用不着，姐，您没看见围观旅客的表情，我这辈子都没接受过这么多崇拜的目光！”我真想狠狠朝那张自我感觉良好到爆的帅脸甩一巴掌。“人家把你给投诉了——大事件，涉外投诉，公司明天要我带着你去公司开服务质量分析会，那些崇拜你的吃瓜群众有一个能为你作证证明你说的都是事实的吗？”

公司的阶梯会议室，主席台的长桌后面坐了一溜公司领导；下面听众席就只我和大龙，孤孤单单坐在第一排；觉得这布局像极了圆形斗兽场，只是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们更像两只手足无措的小兽。主持会议的当然是现场官儿最大的于副总，一顿催人入梦的官腔打完，与会的各职能处室头头脑脑大同小异批判了大龙这种胆敢把上帝，尤其是“外国上帝”按在地上摩擦的大胆妄为行径。自诩学富五车的于副总语重心长地对大龙说：“人家这位外国旅客说old chinawoman，怎么就不礼貌了，人家说的是事实嘛！”大龙有点诚惶诚恐却毫不退缩：“这种说法在美语里是侮辱中国人的叫法，相当于说中国佬、中国鬼子…”于副总显然对大龙的讲解不满：“这是在中国，美国话也得按中国人的理解来，况且，当事人都没听出侮辱的意思，你出什么头？记着，你是搞服务的，不是惹事打抱不平的游侠！”“正因为在中国，我才不允许美国人用侮辱的口吻称呼我们的年长者！”大龙这是连于副总都要怼，我赶紧拽他。于副总显然火了：“维护国家荣誉、民族荣誉？你也有资格？一个这样的投诉要在集团公司那给我们公司造成多大影响你知道吗？老常，这兵你是怎么带的？”于副总转向老常，老常急忙站起来打圆场：“于总，下面让当事班组列车长说说整改方案，顾小北——”我一激灵站起来，拈着昨晚开夜车写的那一沓整改方案，却怎么也不想念：“于总，各位领导，我觉得应该先核实情况，如果真是这个美国人口吐侮辱性言语，跟他针锋相对，维护国格和国内旅客人格尊严绝对是必要的！”老常一个劲冲我挤眼睛让我住口，我装作看不到，于副总却按捺不住了，保温杯重重一顿：“岂有此理，这是服务质量分析会还是英模表彰会？上梁不正下梁歪，老常，看看你们车队的无政府状态！处理方案你们赶快拿出来，报给我！”说罢，拂袖而去。

老常电话打来时，我正午睡，“小北，快看热搜！”我带着满肚子起床气，划拉开手机，推送的热门视频里有一条：霸气！解气！列车员英语怒怼张狂老外，点开，居然是大龙用英语训斥司马克的“实况”，看来当时围观的吃瓜群众里有英语8级的自媒体大V！视频里满屏的弹幕都是：牛人请收下我的膝盖！兄dei，给中国老爷们长脸了！这是哪次车？我要和这帅哥来次偶遇…

这时老常的电话又打过来了：“小北，看完没？大龙这小子，弄出涉外投诉不算完，现在又弄出重大舆情了…”“常队，您有啥指示？”我不耐烦地打断老常。老常有些尴尬：“大龙上午来公司，交了辞职信，要离职。”“他一个劳务派遣工，惹了那么多事，离就离呗！”我再次打断老常。“微博大V、短视频当红主播都在给这小子点赞，一个小时前，官媒也转发、评论了：大国梦要靠大国百姓来实现，人人都这身傲骨之时，就是大国梦实现之日！于总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，看有啥法子把大龙这混小子劝回来不，如果官媒要采访他，他又离职了，恐怕公司脸上不好看！”

敲开于副总办公室的门，于副总正坐如针毡，看见我就像看见了救星：“顾车长，你想想办法去把大龙劝回来，他的事上了热搜，如果有媒体采访，他离职的事曝了光，公司面子可就不好看了！你去跟他说，只要他回来，他的涉外投诉问题一笔勾销，下次劳务工转正评定把他列进名单…现在的年轻人缺乏包容，没有责任感，批评两句就甩大鞋走人！不考虑考虑家庭、父母、个人前途吗？真是岂有此理！”“于总，大龙脾气倔，我也不敢保证能把他劝回来啊！”“顾车长，把咱们公司的舆情危机化解了，就证明你的肩头能压更重的担子！放开手脚去做！”

我家楼下的烧烤摊，大龙坐在我对面，“大龙，真要辞职吗？别脑子一热辞了，然后又后悔。留下还有可能转长期合同工呢！”“我爸特别喜欢两句诗：笼鸡有食汤锅近，野鹤无粮天地宽，经过这件事，我看到外边的天地真的很宽阔，我就想做一只即使没有余粮也能潇洒写意的野鹤，再说万一我要是能混好，从野鹤变成凤凰呢！”我冲他笑了，把于副总开出的条件咽回肚子，“那，姐就祝你早日混成凤凰！”我举起酒杯，大龙举起杯子和我一碰，“姐，等我混好了，来娶你！”“嗯，姐等着！”大龙把酒一饮而尽，站起身，冲我挥挥手，头也不回地离去。我举起扎啤杯，隔着玻璃看去，一切都如镀铬玻璃画抽象扭曲，唯有大龙离去的背影，潇洒依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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