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年孝
父亲的诧异
“啥?农业银行?就是碑庙乡食品站隔壁,碑牌河畔,猪牛市场对面,两间青瓦房,两扇旧木门,前面一条大马路,汽车一过,漫天灰尘直往里灌,那样色儿的农业银行?”
1987年7月28日中午,从被誉为达县地区“清华”的四川达县财贸学校商业会计专业毕业后,我兴高采烈地把工作单位分配通知书,递给躺在竹制凉椅上的父亲。没想看见“农业银行”这个名称,他一个鲤鱼打挺,坐直了身子,撂出一句话。
紧接着,他像是开启了记忆的雷达在搜索什么,不几秒,嘴里蹦出第二句:“你好歹也是达县地区‘清华大学’的毕业生,就分配到了农业银行?”
正在忙碌着准备午饭的母亲被吓了一跳,忙从黑黢黢的土炤旁来到屋子中央,抢过通知书,看了看,说:“不错,吃上了商品粮。”
“唉!”父亲几乎使出全身力气,把憋在胸腔里的恶气倒了出来,他苦涩地摇着头,不停地唉声叹气。
“咋了?”母亲不明就里,“二娃吃商品粮,你不高兴?”
“还咋了?!”父亲不友好的眼光抽我一下,“祖上是干啥的?通州的刺史,官,呼风唤雨的大官。不信,去祖坟园看看那墓碑。他可倒好,进了银行。能干啥?读的书有啥用,白瞎了!”
“这话我就不爱听了。银行咋滴,也吃商品粮,和乡干部有啥区别?”母亲早已烦了父亲总炫耀祖上的辉煌,“二娃比你强,至少不会面朝黄土背朝天。”见我不知如何是好,一把拽着我的手,道:“走,二娃,帮妈理菜,烧火,别理他。”
我只好跟着母亲去到土炤旁,帮忙摘菜,躲避父亲的刁难。
这年7月,海拔800米,像块大布片斜贴在大巴山南麓,一直夏季清爽的家乡—达县碑庙乡半坡村,突然间改变了脾气,早早地炎热起来,几乎不到正午,村民们就被烈日赶回了家,躲在屋檐下,“吧嗒吧嗒”地摇着蒲扇开始纳凉。
我们家在村子西边的一大片稻田中,两间土坯房在夏季茂盛生长的稻苗中间,显得分外别致。
父亲的大嗓门儿逗来了喜欢热闹的村民,屋外的几条稻田埂像章鱼爪子,把村民拽到了还算宽敞的土坯屋。在了解情况后,多数人与母亲站在同一战线,夸我吃上了商品粮,但也有几位解放前读过私塾的家族长辈和父亲结成了同盟,一句又一句抖落叹息。
“古话说‘学而优则仕’。”二爷爷算是家族中最有学问的长辈,他用“传道授业解惑”的语气,说,“这个‘仕’指仕途,就是当官。二娃,是我一直看好的后生,咋就进了银行,而不是衙门咧?可惜了,可惜了,祖上的辉煌何时续上未可知也,未可知也。”
经他一拱火,解放前读过私塾,解放后读过高小,在村里当会计的父亲更难受,欲把一腔怒火砸向我,但碍于村民多,又自然而然分成了两派,除了拿眼光灼我,也别无他法。
8月2日,是我去农业银行四川达县市支行报到的日子。一大早,父亲就将一床厚棉被找出来,扔在他纳凉的竹椅上,不待东边泛出鱼肚白,就气呼呼地上了坡。
吃过香喷喷的鸡蛋面,准备离开时,母亲安慰说:“你爸还在气头上,别计较,好好干,妈相信你能干出一番事业来......”
我苦涩地笑了笑,将大棉被甩挂在肩上,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半坡村。
领导的关怀
那日黄昏,我从乡下一路问询找到农业银行达县市支行北外办事处,报了到,被安排在一间只有一架旧木床的寝室,有了自己的家。当我掏出最大的家当《红岩》时,赵主任走了进来。
他拿起那本画了许多横杠的小说,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,说:“我就喜欢爱学习的年轻人。这本书,你没少读,下了狠功夫。”
我腼腆一笑:“是我二爷爷家捆面的,小时候,没事儿就去他家读。见我喜欢,就送给了我。读了好多遍,感觉没够,还想读,所以没舍得丢,就带来了。”
“这很好,是优点,继续保持。”赵主任夸道,他放下那本小说,转变了话题,“不过,现在是农业银行职工了,多抽时间学习银行制度,多学一些金融知识,对你成长有好处。”
作为山里的娃,我对“成长”一词理解不深,但隐隐约约品出了一丢丢味道,便不懂装懂地回答:“嗯,谢谢领导鼓励,我会好好学习银行知识的。”
“我们打算这样安排你的工作。”主任派工道,“从最基础的出纳开始,继而是会计、主办会计,再后来视情况而定。你觉得如何?”
“服从安排。”我回答。
“那好,你忙。”赵主任笑着离开了。
尽管有点疲倦,但十分高兴,因为我正式成为农业银行职工,开始吃商品粮了。趁着高兴劲儿,我立马给父母写信,报平安。
没多久,喜欢赶场的父亲收到了我参工后的第一封信,虽然对我没能“学而优则仕”很失望,但毕竟吃商品粮了,他还是欣慰。可当在碑庙乡邮电局领取了家书,他看到是“出纳岗”时,又炸了锅。
“咋啦?”一块儿赶场的二爷爷赶紧问,“二娃报到不顺?”
他没心思解释,将信拍在二爷爷胸前:“自己看吧。”
“数钱?!”二爷爷虽是旧社会的落魄知识分子,但“出纳”的涵义还是明白,他比父亲更难过,絮叨起来,“完了完了完了,咱家六十年才出一个秀才,结果数钱。唉,这都什么事儿啦。”
父亲不耐烦被数落,一把夺走那封信,撕得粉碎,将碎纸片洒在邮电局门口,撂下二爷爷独自去了猪牛交易市场。
“来来来,小郑,你有一封信。”在我快要把盼回信的愿望淡忘时,突然一天傍晚,主任将一封家书和一大摞书籍送到了寝室,“你喜欢看书,我这里有,赠给你。”
“谢谢,谢谢谢谢......”面对那一大摞书籍,我感动了,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那份温暖。
整理完书籍,见我迟迟未打开家书,主任提醒道:“打开信看看你家有没有啥急事?”
我这才撕开信封,取出信纸,开头的称呼就让我忍俊不禁,由以前的“二娃”变成了“数钱的”。再看内容,依然是对“学而优则仕”的解读,我料想那封信是二爷爷指导写成的,唯有最后一句“既然选择了数钱,就好好数出名堂!”是父亲的原创。
组织的厚爱
“接下来,你到信贷岗历练,具体和老信贷员陈哥一个组,他很工作经验,好好学学。”五年后,调换到农业银行达县支行南外营业所,曾经当过兵的魏主任天生具有刺探“情报”的本领,第一次谈话时就知道我的底细,他说,“你出纳、会计业务都很熟悉了,信贷还没干过。”
发现我手里拽着一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著作,未经同意,就夺了过去,潦潦草草地翻了几下,问:“喜欢文学?”
“打小的爱好。”我老实交代。
他又问:“写过东西?”
“初二时写过作文《春夜》,老师投给青年报发表了。”我回答。
“初二?”他两个黑悠悠的眼珠子惊得像两个小灯泡。
我点头:“嗯!”
“还写过啥?”他追问。
“写过储蓄存款消息。”
“也发表了?”他好奇,几秒钟后,“呃,想起来,看过一则宣传有奖储蓄的消息,你写的啊。当时还以为是和你同名的另一个人写的,很好很好,不错不错。商品经济时代已经来临,银行需要宣传,你大有用武之地。”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,银行信贷员有一个特别的称呼“收贷员”,经验丰富的陈哥不习惯这“收贷员”的苦日子,便口若悬河的唠叨。
见跟师学艺途中总带着一本文学书籍,就嫌我“不务正业”,他首先自我批评不像老师,其次才批评我不像徒弟。有一天,他偶然在《通川日报》上看到一篇通讯《提起先进就来气》,便忍无可忍了,将报纸“啪”地拍在我办公桌上,质问:“你小子写的?!”
“嘿嘿,是我干的。”我没抵赖。
《提起先进就来气》是陈哥唠叨的提炼。那年,因“收贷员”当得很出色,组织要评他为先进,但他觉得还未“应收尽收”,不够资格,所以极力推辞。
本以为只有陈哥看了,没想掌管先进评选的组织也看了,他的谦虚因此搁浅,成为了先进“收贷员”,可是他并没高兴起来。、我把陈哥拖入苦海,自己却爬上山岗见到了阳光。不久后的一天,新的营业所主任来了,他那张大嘴几乎贴着我耳朵,小心谨慎地说:“小郑,行长找你谈话,今天下午就去。”
“啊!?”我懵了,以为是闯祸了。
无奈,当日下午,我只好壮大胆子,准时敲响了行长办公室的门,一个洪亮的声音破门而出:“请进!”
我胆怯地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行长摘下眼镜,抬起头:“你就是不务正业那个信贷员吧。”
“是我,行长。”我回答。
“坐。”他指了一下面前的椅子,用纸杯沏了茶,端过来,放到我面前,“喜欢写东西?”
我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:“喜欢。”
“那就好好写。”他说,“农业银行组织需要。我看过你的文章,总体不错,但需要提升。你可以自选一次写作技能培训。”
“当真?”我很诧异。
“组织上很重视写作人才培养。”行长大概猜到了我惊讶表情的含义,“有没有参加文化课培训的打算?”
“想倒是想,但......”我不敢得寸进尺。
“说,想参加什么培训?”
我怯怯地看着行长:“想......想参加鲁迅文学院培训。”
“当作家!?”行长吃惊了,压根儿没想到我早有预谋。他没立即表态,从衣兜里摸出烟,抽一颗,旁若无人地吸起来,直到第二颗化为灰烬,才说话:“去,好好学,把文化带回来!”
支书答疑
“他要干啥?”收到我从鲁迅文学院寄回的信,父亲更傻眼了,冲母亲一顿咆哮。
这咆哮声招来了已年迈,但耳朵特别聪明的二爷爷,他杵着一个青冈木拐杖,来到土坯屋:“二娃又怎么了?”
“给。”父亲将信交给二爷爷,突然想起老人家的眼睛已经模糊了,又抢回去,把内容逐字逐句读给二爷爷听。
“完了完了,二娃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了。”二爷爷依旧惦记着“学而优则仕”,一脸失望,一嘴悲叹。
“啥就完了?”当过村里妇女主任的母亲已然是个异类,唱起了反调,不满二爷爷的话,“二娃多读点书,多学点文化,多懂点道理,有啥不好?你们一老一少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地数落。二娃要是不走正道,单位的领导会答应?组织上支持,那就是正道。你们瞎捣鼓啥?”
二爷爷自觉理亏,在母亲连珠炮数落时,悄悄逃了。父亲也觉得没趣,双手剪背,随二爷爷而去。感知到了身后有尾随者,没走多远,二爷爷停下来,回转头,看着父亲:“咱爷俩真错了?”
“错啥错。”父亲顽固到底,“你说,一个银行里数钱的,去培训文学,这明显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,瞎扯淡嘛。”
“也是这个理儿。”二爷爷也迷糊,“不好好数钱,咋就去学文咧?到底啥用?银行需要文化?”
他斜站着,那本已佝偻的身子像个巨大的问号,会同一额头黑褐色的褶皱,满眼疑惑地仰视着天空,然而,这天恰巧没有太阳,是个下雨前的阴云天。
“书记来了?”正当二爷爷祈求上苍解答心中疑问时,父亲招呼半坡村支书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“你俩这是干嘛,没见着快要下雨了?”村支书一幅无法理解的表情,他走过来,招呼二爷爷,“二叔,快回屋,要下雨了。”
“唉,心里烦着咧。”二爷爷说。
“烦啥?”支书懵懂,“你这么高寿,身体还这么硬朗,还有烦心的?”
“他家的。”二爷爷点了一下父亲,“二娃不听话,不听话呀。”
“呃,听说了。”支书恍然大悟,“不是二娃不听话,是你们落伍了,与时代不合拍了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二爷爷白眉紧蹙。
“改革开放多少年了?二十多年了吧。”支书批评说,“你俩还抱着旧思想、老观念不放。二娃干得可好了,很优秀。”
“你了解?比我们还了解?”父亲一脸不屑。
“怎么说咧,虽是你家的娃,但你还真不了解。”支书说,“你看达州日报没?没有吧。告诉你,二娃的名字经常出现,宣传的都是国家金融政策,讲的是农业银行造福人民的故事。”
“当真?”二爷爷怀疑。父亲更不相信,狐疑着支书,似乎在索要证据。
“来来来,看看这张报纸。”支书连忙从衣兜里拖出一张折叠成四方块的《达州日报》,小心翼翼地打开,递给父亲,指点着说,“你看看,这儿,这儿。”
二爷爷凑过来,眯缝着眼,吃力地看了看报纸上的一个姓名,笑了:“嘿,还真有二娃的名字。”
“还瞎折腾不?”支书责问,“农业银行已经改革为了国家商业银行,是金融企业了,要做成百年老店,需要品牌,需要宣传,更需要文化。让二娃去培训,那是农业银行在培养文化人才。这多么浅显的道理,你们读过私塾应该明白嘛。”
父亲似乎醒悟了,一脸愧疚地保持着沉默。二爷爷却很坦率:“明白了,不瞎折腾,不瞎折腾了,再也不瞎折腾了。”
“这就对了,老人家。”支书说,“二娃没辜负半坡村,更没辜负你们家族。农业银行也不是早前的青瓦房,已经改建成了砖墙屋,大变样了。不信,再去碑庙乡看看?”
那天晚上,父亲没了心思吃饭,他独自坐在竹椅里反省,直到深夜才找来信签纸和笔,给我写回信。信的抬头处用了二十多年“数钱的”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,改回了“二娃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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